子吟一直垂下头,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步伐,怕踏错了,就要绊到约克信,然而这位金发碧眼的年青人,却是目光一直集中在密斯特武的脸上,就看着他那细软的黑色头发、温和的眉眼……眼珠子像两颗黑曜石似的,鼻子细而微挺,嘴唇也单薄——和自己从小看着的洋人脸相,没一处相同。
可是,这样的密斯特武,看起来却是年轻稚嫩的,约克信总觉得对方比自己少,却是没想到,自己才是个弟弟。
子吟只象征的奉陪了一会儿,就苦笑着投降,他让约克信去和别的人跳,这蕃菜馆里坐的都是洋客人,舞池里正是有不少妙龄的女性,是期待着舞伴的。
然而约克信却是不跳了,他就跟子吟坐回原位,二人肩并肩的坐着,闲谈着各种各样的话题。他就是直觉的想跟子吟处着,听他温和的语调,还有脸上淡淡的笑意,心里好像就生起了更多迷蒙的醉意。
「密斯特武,你还会再来美国吗?」
子吟目光晃荡在舞池里,就不假思索地道:「若是华夏将来再面临困境,需要国际援手……我就会去……」
约克信听着,就升起了一点点的失望,他是希望密斯特武以私人身分来游美国,而不是为了工作的原因。
南京的同僚们喝多了酒,便都纷纷下舞池去,与洋人们一同欢闹。待众人尽兴一番,回到酒店去,已经是夜半了。
子吟松开那勒着喉头的领带结,在沙发上落坐,这时才真正感觉着松了一口气。来上
海访问的行程,至今日是大功告成了。这些日来与各国领事谈洽,免不了有许多勾心斗角,尽管外交官打的是言语上的战争,每回达成了协议,都仿佛是完成了一场战役。如今独自一人的时候,子吟便不免露出疲惫之态。
幸而在他搬离那酒店以后,子良就没再找到他了,这于子吟来说,也是少了一道烦忧的。
子吟静静地坐了一会,突然,门外就有人轻轻叩了几声,他微整脸色,当即走到那门边儿前,却是谨慎的不开门,先问道:「是谁?」
「武先生,是我们。」
子吟确定来的是自家卫兵,才放心的打开来,对他们浅浅笑着,问道:「有事么?」
「武先生。」卫兵就恭敬地道:「打扰你休息,对不住。」
「没事儿。」
「大堂经理说,有盛京来的电话。」那卫兵就小心翼翼地道,「怕武先生已经歇息,就着我们先来问一声。」
「我还没睡。」子吟听的是盛京来的,当即便凝了表情,怕是大哥找他有要紧事了,「你让经理把电话转来吧。」
卫兵领了命,便到大堂传话去了,子吟眉头蹙着,却是心绪不宁的坐到了床边儿,只等待电话给转拨过来。
待铃声响起,子吟就连忙提起电话,然而听着电话那端的声音,他却是定在了原位。
「子吟,是我。」
子吟怔怔地握着那话筒,好一阵子,却是犹在梦中,直至怒洋再一次喊了子吟,他才回神过来,笨拙地启口:「怒、怒洋……怎么………」
「大哥到东北去了。」怒洋的嗓音轻轻淡淡,与子吟的紧张,却是大大的对比,只听他回道,「我在军营。」
「??嗯??」子吟听着怒洋的声音,却是觉得耳畔在发烧,他已经好久没如此近地听对方讲话了——尽管本质上,这只是一个话筒,子吟竟是没来由的感到口干舌躁。
怒洋就淡声问道:「回程的日子定了吗?」
「定了。」子吟回道,「过几天……便回来。」
怒洋沉默了一阵,便道,「后天,我出发骆马湖去。」
子吟怔了怔,只没想到自己在上海不知不觉,也是待了有半个月,这些天里他忙着公务,竟都没有数算日子,已是到了防线行动之日。
子吟嘴巴翕张了一下,终究是压下了心底无数的话。他不知道子良是否已经回邳县去了,然而尽管怒洋这次出兵,是冲着子良的,他也无权干涉军部的行动。
大烟是个害人的物事,子吟在震江身上,是充份的见识过了,他就更不希望……子良仰靠这毒物来挣钱。
怒洋要是能捣破子良这行当,倒未尝不算是个坏事。
子吟在心里做着这番想法,而电话的另一头,怒洋也是屏息以待,就要看子吟会否主动提起邳县,甚至替武子良求情,可他等着等着,却只得子吟的一句万事小心。
怒洋便就垂下了密长的眼睫,不知道是释然,还是犹怀惴着别样的心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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