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院子,主仆二人气喘吁吁,赵妈妈见状,忙倒了杯温茶与她二人,蹙眉道:“姑娘怎如此神色慌张跑回来?”
刘湘婉端起茶杯一口干了,顺了顺气方道:“我跟三姐闹着玩呢?”
赵妈妈满脸无奈,看看院门口方向:“那三姑娘呢?”
“怕是一会儿就追过来了。”刘湘婉含笑道。
“姑娘这般躲下去也不是回事啊,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三姑娘一来您还不是被她抓个现行。”
刘湘婉一愣,噗呲笑出声:“妈妈所言甚是,看我一着急竟忘了这茬。”
赵妈妈伸手敛了敛姑娘凌乱的发丝,叹气道:“姑娘这番不顾形象跑回来,府中怕是又得传出闲言碎语。”
赵妈妈这是被她一出出弄出的事吓怕了,遂安抚道:“妈妈过于忧虑了,沿路回来我细细瞧了四周,并未看到下人经过。”
赵妈妈低声道:“看见倒是还好,挺多敲打两句也就罢了,就怕没看见的,说不得又要胡编乱造编排您的瞎话。”
刘湘婉扯扯她的胳膊,娇声道:“妈妈放心,不会的。”
这时招银匆忙跑进来,难掩焦急道:“姑娘,三姑娘来了,您快躲躲。”
赵妈妈惊魂未定,神色顿时慌张起来,顾不得其他,扯着姑娘的胳膊指了指西面:“姑娘快去书房避一避,老奴在此应付三姑娘。”
刘湘婉颔首,带着招娣匆忙向书房跑去,招娣在身后小声道:“姑娘,若我们被三姑娘逮到,会不会……”紧了紧喉咙,又道:“将我二人斩于马下。”
此言一出,刘湘婉险些摔倒,咳了咳:“你……你从哪听来戏文里的话?”
“厨房采买的妈妈们总去茶馆里听戏,回来后便讲给众人听,奴婢去厨房拿膳食时,免不了听进几耳。”
刘湘婉躲进书房后,招娣飞快关上房门,只听她道:“据说主将投降,从军是不会跟着遭殃的。”
“这就好……”招娣呼出口气,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。
刘湘婉暗想:这丫头未免太不仗义了!
招娣站在门口将耳朵贴在门边,小声道:“姑娘,人来了?”
正厅里,赵妈妈敛了敛脸上的神色,堆起满脸笑容看向怒发冲冠的三姑娘,诧异道:“三姑娘这是?”
“你家姑娘呢?”
赵妈妈皱了皱眉:“早膳后,我家姑娘不是跟您一同去的太太处,至今还未回来,可是我家姑娘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脸色渐渐惨白。
三姐面带疑惑的觑了觑她的脸色:“你当真不知?”
赵妈妈吓得腿一软,险些摔倒在地,还是身旁的招银眼疾手快扶住她,抖着音道:“妈妈?”
“老奴却是什么也不知?”顿了顿,又一脸晕厥样,颤颤道:“三姑娘,莫不是我家姑娘出什么事了?”
三姐定了定神,眼睛一转,淡淡道:“这倒没有,就是……”转头对身旁的梅兰使眼色,得了吩咐的梅兰笑着上前搀扶赵妈妈,宽慰道:“妈妈别担心,我们姑娘同六姑娘闹着玩呢?”
“当真?”
待三姐背过身,梅兰耳语道:“妈妈不必担心,六姑娘并未惹事。”因着三姑娘,她欠六姑娘一份人情,所以连带着同赵妈妈说话,语气中带着些许真诚。
三姐又问:“你们姑娘平日这时候都会去哪?”
“去秦夫子处上课。”
“若是没课呢?”
赵妈妈低头想了想:“老奴也不大肯定,不过大多时候姑娘都去姨娘处探望五少爷。”
“梅兰,我们走!”三姐沉思片刻儿,低声道。
闻言,梅兰神色大惊,不顾尊卑扯着姑娘的胳膊,惊吓道:“姑娘莫不是要去黄姨娘处?”
“有何不可?”三姐反问。
梅兰语重心长的规劝道:“我的姑娘,六姑娘去黄姨娘处定是母女俩有悄悄话要说,若您贸然过去,怕是不太好吧!”
三姐顿了顿身子,气急败坏道:“这又没有,那又去不得,真是气煞我也!”
“不如奴婢同赵妈妈说一声,待六姑娘回来,唤人告诉您,可行?”
“如今之计,也唯有如此。”三姐心不甘情不愿道。
梅兰笑着说:“姑娘最是通情达理,善解人意。”转头低呼一口气,对赵妈妈交代两句,便随着姑娘一同离开。
招银在旁直看的目瞪口呆:“妈妈,您撒起谎来真是有模有样。”
赵妈妈冷哼一声:“难不成看着三姑娘欺负我们姑娘?”
招银忙摇头:“定是不能!”
“你去院门口悄悄探头,看看三姑娘是否走了,若她当真走了便把院门关上。”
招银点点头,按着她的吩咐行事,待瞧见早没了三姑娘的背影方关上院门。
看着紧闭的院门,躲藏在拐角处的三姐对梅兰道:“怎么样,我说的没错吧!”
梅兰瞪大眼睛,瞠目结舌道:“姑娘您是如何瞧出来的?”
三姐翻了个白眼:“赵妈妈装的倒是惟妙惟肖,十分逼真,但你细细观察她旁边的招银,到底年岁小,没撒过谎,被糊弄的脸色一愣一愣,由此,我便知她二人语焉不详,其中定有猫腻。”
“姑娘好聪明!”
三姐眯了眯眼睛,脸上带着些许自得,只听梅兰又道:“那我们还进去吗?”
“本就是故意逗六妹玩,便是当真逮到她又能如何?”三姐望了望她的院落,淡淡道:“我们回吧!”
梅兰喉咙微紧,这还是她那个天真不知变通的主子吗?
赵妈妈带着招银去书房,此时的刘湘婉聚精会神的抄写论语,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,淡淡问:“三姐可是走了?”
招银迫不及待道:“走了,妈妈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。”
赵妈妈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,苦笑道:“姑娘再不要这般吓唬老奴了。”撒谎她也心颤啊,生怕被人瞧出来。
“仅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刘湘婉放下手中的毛笔,莞尔一笑。
“这时辰,姑娘不去秦夫子处上课吗?”
刘湘婉对其笑眯眯道:“今日夫子有事,准我们休息一日。”
怪不得姑娘心情如此好,行事又这般不紧不慢!
赵妈妈想到府中大部分的仆人都去了景庭轩,隧道:“姑娘不用陪着太太送客人吗?”
刘湘婉晃了晃僵硬的胳膊:“今早请安时母亲未说,便是没这个打算,我又何必多此一举,再说我与他们又不熟……”
赵妈妈颔首道:“姑娘言之有理。”看到案桌上的宣纸,笑着问:“既然没了课,姑娘可要去姨娘处。”
刘湘婉摇头:“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,便哪也不去,独留在书房抄写论语。”争取半旬后,按时交给夫子。
“可要老奴留下服侍您。”
“妈妈去歇息吧,这里有招娣陪我就行。”
赵妈妈沉思下,却是没甚大事便点了点头:“姑娘有事便唤老奴过来。”
屋里又剩下主仆二人,招娣边磨墨边打趣:“奴婢瞧不出,赵妈妈撒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。”
刘湘婉拿起毛笔沾了沾墨台,低头誊写论语,淡淡道:“想必三姐是故意为之。”
招娣磨墨的手一顿:“姑娘此话是何意?”
“无甚,只是随意猜想罢了!”刘湘婉点了点墨尖,不在言语。
景庭轩内下人们有条不紊搬弄东西,刘嘉睿四人却相携来到秦夫子住处,秦夫子的住处有一棵茂盛的柳树,褐色的树干,绿色的柳条及足有壮年男子腰围粗的树腰,微风吹过似一把张开的绿绒大伞,轻轻摇曳。
此时柳树下,围着石凳坐着五人,只听秦夫子语气平缓道:“四位少爷启程之际还不忘过来探望老夫,着实让秦某感慨万千。”
宋天明淡笑道:“夫子万不可如此自谦,学生四人从您这所获的教诲也是受益匪浅。”
曹霁光颔首:“每每与夫子畅谈,总能从您只言片语的言语中领悟更多的道理。”
“此次苏州之行,我等得您指点却是受益颇丰。”
秦夫子挥了挥手:“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,如今老夫年岁越发大了,也死了继续科考的心,年少时总觉得唯有高中榜首方能为一方父母官,为百姓谋福祉,但随着光阴荏苒,日月如梭,如今的我心境越发平和,有时不禁反问自己,难道唯有成为父母官才能造福百姓吗?作一传道受业解惑的师者不也是在为圣上,为百姓教导有用的人才吗?”
“夫子……”四人异口同声道。
秦夫子替四人斟茶,淡笑道:“不必介怀,喝茶……喝茶。”
魏廷茂淡淡道:“夫子,怒学生直言,学生觉得您只是时运不济而已,若他日成为一方父母官,定能造福百姓。”
“也许天时地利人和,老夫总是差了那么一点,不过连月亮都有阴晴圆缺,何况是人呢?再说夫子一职,虽是简单的教书匠,却能教授学子为人处事的道理及劝导学子用心学习之根源。”
曹霁光淡淡反驳:“夫子可曾想过,成为一方父母官可以造福一方百姓,成为一名夫子却只能造福寥寥数名学子而已。”
秦夫子端起桌上的茶杯,抿了抿淡淡道:“传道受业解惑中‘传道’传的是什么?是师者言传身教,传授知识的同时培养学生的品格;‘授业’授的又是什么?是师者传授先人的知识及其内容;‘解惑’解的又是什么?是学子通过学习提出他们的疑惑,师者要为其解决不懂的困惑。”
“但以一比十却是有本质的区别?”
“此话对也对,错也错,试问一棵树它的根茎可以发展成上百颗上千棵幼苗,待若干年后这些树便会成为撑天大树。”
“夫子此言诧异,若是为官,照拂的是一方百姓,如此繁衍,便是生生不息,若是为传道授业者,成功授业的也只是个别学子罢了,便是生生繁衍最后也是凋零败落。”
秦夫子身子僵硬片刻,淡淡道:“你所言不无道理。”
“学生也只是将心中所思所想所虑说与夫子听罢了!”
这是魏廷茂的小厮豆包过来,走到他们面前,小声道:“公子,府中有信来了?”
魏廷茂蹙了蹙眉头,起身对秦夫子揖礼道:“本想临行前多与夫子畅谈一二,怎奈学生家中尚有急事,耽搁不得,遂只能在此同您话别了。”
见此,其他三人纷纷站起,揖礼道:“今日一别,希望来日在京城还能与夫子畅所欲言。”
秦夫子淡淡道: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,你四人离开之时,老夫便不过去了,唯祝你等一路顺风。”
“多谢夫子。”四人又揖礼道。
因魏廷茂收到家书一封,不得不提早启程,遂唯有太太亲自送四人离开,分别之时,王妈妈握着太太的轻声叮嘱:“老奴不在您身边服侍,您要注意身体,切记不要与人置气。”
太太笑着说:“此去京城路途遥远,你也要注意身体。”
“老奴定会好好照顾身体,争取早些回来服侍您。”
“好……”
半旬后,随着时间流逝,因刘湘婉气愤之下弄出的流言逐渐消失在众人心间,但她仍然过得很悲催,每日下学后,回到院子便直奔书房去誊写论云,总算在秦夫子要求的时间完成了任务。
也许领教过刘湘婉的劣根,秦夫子检查作业十分认真,从头到尾一页一页翻看,确定是她本人所誊写,并未有人帮忙,方满意的点点头,语气平和道:“你这字迹可是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?”
“学生不才却是临摹卫夫子的簪花小楷。”刘湘婉耳根微微泛红。
“先人钟繇曾称颂卫夫人的书法:‘碎玉壶之冰,烂瑶台之月,婉然若树,穆若清风’,卫夫人的书法高逸清婉,流畅瘦洁,眼下你的字只得其二分神韵。”秦夫子从她誊写的宣纸上随意指了指:“你且看这句‘见贤思齐焉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’中‘贤’‘思’‘焉’三字,粗而硬,肥而乱,哪有卫夫人书法中的清婉,瘦洁。”
说到此处,秦夫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:“从老夫几年前授业之始到如今,你的字迹毫无进步之说,该说你朽木不可雕也还是愚不可及也。”
皆是!
刘湘婉满面羞愧,以至于轻点下巴。
如此冥顽不灵!
气的秦夫子脸色由白转青,由青转黑,指着她恨声道:“罢!罢!罢!既你这般不思进取,那老夫唯有痛下狠手,我这里恰好有一本卫夫子簪花小楷的孤本,你拿回去好好临摹,每日写一篇文章承与我看,一个月后若还是如今天这般止步不前,便罚你将论语抄写五遍。”
秦夫子向来雷厉风行,言罢便让书童去他房间去取书,待他从书童手中小心翼翼接过卫夫子的孤本轻轻抚摸两下,忍痛将其递给刘湘婉,神色郑重道:“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卫夫人簪花小楷孤本,你要精心爱护,不能有丝毫损坏,若……”
刘湘婉十分畏惧秦夫子的手段,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接过,且飞快的截住他的话,拍胸脯保证道:“夫子放心,书在人在,书亡人亡。”
论语刚誊写完,至今手腕还隐隐发疼,一想到日后每日誊写一篇卫夫子簪花小篆,不禁皱着脸咽了咽喉咙……今后的日子越发难熬了!
唉!识时务者为俊杰,她如今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啊!
秦夫子神色满意的点点头,道: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刘湘婉眼神怯怯的看向他,弱弱的反驳:“夫子,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,闺阁中的我能识文断字已很是感激爹爹、母亲及您的教诲,其他便不在要求那么高……”
闻言,秦夫子狠狠瞪她,训斥道:“胡说八道!从古至今哪个奇女子是文墨不通之人,要知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,固为贤德,”撇了她一眼:“怎么?我的话不对?”为甚她脸色如此难看?
刘湘婉直摇头,便是再有反驳之言论,也被您腹中满腹经纶的才华碾死在萌芽中。
怕了!
真怕了!
夫子好口才!好手段!
还未从学堂走出去,刘湘婉便一脸如遭雷劈的惨样,眼神木木的看着夫子不言不语。
秦夫子‘咳咳’两声,刘湘婉呆愣的抬头,只听他道:“六姑娘想什么呢?”
刘湘婉眨眨眼睛,端正姿势,沉吟片刻,方道:“学生正在反思夫子之观点,夫子之言论确实精辟之极,使得学生受益匪浅。”
秦夫子点点头,忍不住背过身,脸上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。
这六姑娘真乃一活宝!
待秦夫子大手一挥准她离开,转身那一刹那,刘湘婉愁眉苦脸,心里止不住怨恨自己:“装傻充愣这么多年,眼见胜利就在前方,只不过稍稍气愤的反抗一回,怎就惹上秦夫子这块狗皮膏药,生生跟她杠上了。”
刘湘婉离开后,刘仲修从旁侧进来:“先生,近日可好?”